風景的絕唱

　　一種蒼涼美，一種狂狷美，一種大氣美。
　　千百座砂巖巖峰兀白挺立成一種奇觀。峰林間，一柱柱陽光靜靜斜射著，一縷縷云霧靜靜升騰著，一道道溪瀑靜靜明滅著，一陣陣林濤靜靜起伏著，一闋闋天籟靜靜縈繞著……
　　壯闊是橫無際涯的壯闊。
　　靜穆是無始無終的靜穆。
　　面對氣象是如此崔嵬畫面是如此輝煌氣氛是如此靜穆的千峰萬壑，面對地球上這獨一無二的大景觀、天宇下這恣肆汪洋的大手筆，一切語言和文字都顯得蒼白，孱弱，甚至多余。索性如野牛如老狼如猛虎一般，立在懸崖邊作一番嗷嗷長嘯多好，聲音便越過峰峰壑壑，涌至峰天相連的遠處，讓滿世界經(jīng)久不息地蕩起嗬嗬不已的回聲，粗礪、古遠、雄性且野性的回聲！
　　如浪的峰巒排撻而去……
　　如濤的云霧傾潑而來……
　　我盤桓于西海天臺的萬丈懸崖之上。一年前，一位身著長袍足蹬布履的長者，正襟危坐在我身邊的這棵蒼松下，擱于膝頭的古琴，便溢出一片天籟般的音樂，在千峰萬壑間蕩
漾不已。古琴演奏家是應臺灣制片人之邀，來此為他演奏古曲《瀟湘水云》拍攝外景的。綠波浩淼，嵐氣氤氳，天光云影，氣象叢生，砂巖大峰林風光一經(jīng)與博大精深的古琴演奏藝術(shù)融為一體，不由你不如癡似醉，不由你不失魂落魄。便如日本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當
年一樣，禪定般盤腿坐地，曲罷良久仍垂首不語，末了只幽幽地吐出一句：“深啊……”
　　時光回溯到兩年前。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二年五月，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(chǎn)委員會派來考察的兩位藍眼睛官員，就是從我現(xiàn)在所心鶩八極神馳萬仞的這個觀景臺，逶逶迤迤爬到月亮埡的凌空處，面對大峰林的磅礴氣勢和大云霧的壯麗景象哦哦連聲，嘆為觀止的。一路上，千年藤葛間蕩來蕩去的猴群，楞頭楞腦沖著行人婉轉(zhuǎn)著歌喉的窠中小鳥，被洪水沖倒的樹木任其自然地橫陳山澗，蟾蜍無所顧忌地跳上藍眼睛官員的腳背，風兒瞇著眼躺在花蕊里休憩，小松鼠自由自在地啃著陽光……極其生動極其和諧極其天然的一幀原始生態(tài)圖，使得眼光本來十分挑剔的兩位博士頷首不已，確認這里是具有絕頂美好的自然現(xiàn)象、地層、地貌的自然風景區(qū)。它所擁有的壯麗而參差不齊的石峰、郁郁蔥蔥的植被以及清澈的湖泊、溪流，還有美麗無比的溶洞和陰河，足可以與美國的大峽谷等幾個國家公園和紀念物，與西澳大利亞班來爾突出的砂石峰地區(qū)相媲美；而在規(guī)模、數(shù)量、品類以及植被、活水量、石峰輪廓的垂直度諸方面，這里都分別超過了上述地區(qū)以及中國國內(nèi)可與比擬的所有地區(qū)。
　　顯然，這是兩位專家站在世界自然景觀之巔寫下的權(quán)威結(jié)論。哦，大峰林大峰林，分明是一闋獨領風騷的千古絕唱……
　　如蝴蝶默默靜止于花朵，我默默靜止于觀景臺的一塊舌子般伸向百丈峽谷的巨石之上。陽光之吻自凝碧萬古的天空貼近我的嘴唇。大峰林氣運丹田，自神秘莫測的幽谷潛入我的掌心。陽光極清純極清純。空氣極清純極清純。“聲音沒有被機器切割過，色彩沒有被畫筆修改過，秩序沒有被觀念規(guī)定過”。沒有噪音。沒有霓虹燈。沒有車隊咬著車隊的尾巴。沒有商標沒有綁票沒有股市風潮沒有旋轉(zhuǎn)餐廳沒有海灣戰(zhàn)爭沒有世界杯沒有國會縱火案沒有花柳病愛滋病沒有海洛因沒有……
　　唯有大峰林與原始同在。
　　唯有原始感與人類同在。
　　唯有億萬年前被古海洋浸泡被古海浪搖撼的，跟砂巖高原一同徐徐隆起和冉冉上升的，與砂巖大峰林一道被雷霆被閃電被冰刀霜劍所切割、削砍和塑雕的這闋古老又年青的白太陽與風景所在。
　　陽光無處不在。無處不在的陽光是遠古的沖動而成的巖峰們最親密的影子，是未被塵囂侵擾的喬木們灌木們最亮麗的葉冠，是未被工業(yè)文明染指的溪澗里最優(yōu)美的魚類所吐動的泡沫和藻類所閃熠的粼光，是未被都市風擄走的原汁原湯的民間歌舞，是似乎正在睡去的時間，是水墨畫潑染出來的寂寥如斯的空間，是超越時空的一種意緒與心態(tài)，是人類和宇宙息息相通的一種律動與僭化
　　我沉浸在《大峽谷交響樂》的磅礴與雄渾之中。冷峻而深邃的大峽谷，孕藏和勃發(fā)著無窮生機與活力的大峽谷，時遠時近時沉時浮的一般雄風——不，一般雄魂——在蒸騰在回蕩的大峽谷?。∩衩刂邪岛环N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，從容中透出一種沉穩(wěn)、恢弘與大氣，令你驚心動魄，令你靈魂出竅，令你頂禮膜拜般歸心低首，并為其所盡情展露在我們面前的永恒魅力所攝服、所傾倒。而響徹天地之間的千古絕唱——砂巖大峰林風光，亦包含了呈枝椏狀分布的十來個大峽谷，所擁有的東方式的永恒魅力與神秘感，和所擁有的令人回腸蕩氣的雄魂與風骨，足以令我們豪氣四溢，雄視大干。只不知——只不知什么時候，才能擁有屬于我們東方同時也屬于全人類的大峰林交響樂呢？
　　一只蒼鷹在我的視野上空和思維空間盤旋。在我的心目中，鳥是地球生物圈中最自在的一種生命形式和最自由的一種生命現(xiàn)象。當我的目光和思想隨了那只蒼鷹一聲呼嘯射向遼闊的云天，并以鷹類的優(yōu)美姿勢翱翔于大峰林之上時，驀然發(fā)現(xiàn)這里實在是鳥族的樂土和王國。沒有鳥族居住的大自然是死寂的大自然。而當我感覺到這里的鳥兒皆是這闋風景絕唱中的一個個音符時，自有一種無法掩飾的審美感動，生動和爛漫著整個天空和大地。
　　然而，我要說，這里的鳥兒沒有歷史感，沒有古典悠悠的書卷氣。不曾往“在河之洲”的《詩經(jīng)》里關(guān)關(guān)叫喚過；不曾若垂天之翼的大鵬扶搖九萬里而逍逍遙遙的游歷過；亦不曾被王摩詰往唐詩中喂養(yǎng)過被李清照往宋詞中喂養(yǎng)過。自地球上出現(xiàn)生物伊始一直到本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億萬年間，自這塊土地上出現(xiàn)人類活動伊始到本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數(shù)千年間，這里不似泰山、華山、嵩山乃至其貌不揚的驪山、香山之類，得歷代皇帝幸駕而風光過；不似峨眉山、九華山、普陀山乃至近在咫尺的天門山、五雷山之類，得歷代香客朝拜而紅火過；不似廬山、桂林、三峽以及毗鄰的桃花源、岳陽樓之類，得歷代詩人吟哦而聲名遠播過。放逐中的屈原公雖然寫下“沅有芷兮澧有蘭”的句子，可惜他側(cè)身而過，便與藏于澧水流域的這片天姿國色失之交臂了。詩人劉禹錫、那個寫過膾炙人口的竹枝詞的劉禹錫，當時被貶朗州即今常德，離這里亦不過一箭之地，可惜也沒得這個緣份涉足這片奇山異水。于是乎，這片保存完好的呈原始狀態(tài)的生物圈，這片地處僻壤的砂巖大峰林景觀，便如人所云，只能被擁有汽車、火車、飛機、攝影術(shù)、森林的人工采育和營造的現(xiàn)代文明所發(fā)現(xiàn)和賞識。砂巖大峰林風光，便和南極洲藍幽幽的冰大陸風光，和乘坐飛機看到的云海風光，和宇宙飛船上看到的以星空為背景的球狀大地風光，和踏上月球凝望的寂靜神秘的球形山風光，和天文望遠鏡遙望的相距幾百萬光年的漩渦形、橢圓形、蟹狀、棒錘狀的星云風光一樣，同屬于我們這個時代。有人把張家界之長期“養(yǎng)在深閨人未識”歸咎于人們審美意識的麻木和審美情趣的淺薄；也有人把她的被埋沒被忽略歸咎于地域的偏僻、交通的閉塞，以至于歷代文人墨客未能涉足的緣故。這些看法都不無道理，但究其實張家界的被發(fā)現(xiàn)也許注定只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。這不僅是因為公路的修通、鐵路的開通，更是因為現(xiàn)代人的心靈目光與大自然的重新接通使然?？茖W的進步、日益發(fā)達的工業(yè)文明給人們帶來了與日俱增的物質(zhì)享受，同時卻也帶來了環(huán)境的污染、心靈的隔膜、人性的異化等等被人們呼之為“城市文明病”的東西。人們在馴性文化氛圍中生活得太久了，便格外渴望得到野性文化的薰陶，讓自然、純樸和本色的人性得以回歸與拓展。恰恰，張家界應合了、滿足了人們的這一心理需求，因而，大峰林的美最原始，也最現(xiàn)代，理所當然應該得到人類最不吝惜情感和筆墨的認可與贊美。
　　最古老的原始風景線和最新潮的現(xiàn)代風景線，在砂巖大峰林身上得到如此生動完美的結(jié)合，這實在是…個奇跡、一份造化、一種天意。它使我想起了繪畫史上的一種現(xiàn)象：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畫家安德魯·懷斯一直居住在具有安靜和自由的特質(zhì)鄉(xiāng)間，而被外界稱為“摩登原始人”；他的作品卻因充滿抽象的激動而被歸于現(xiàn)代主義流派，他筆下的風景使人回到過去時代的美國，滿目荒涼，沒有現(xiàn)代交通工具，卻具有神話般的超脫魅力。此外，法國三大后期印象主義畫家之一的保羅·高更，也是毅然告別“文明社會”的巴黎，長期居住在“原始性的樂園”塔希提島，而創(chuàng)作出了一系列充滿現(xiàn)代意識的輝煌之作。至于二十世紀世界范圍內(nèi)最有影響的大畫家畢加索，集原始與現(xiàn)代之大成，以十二萬分的驚喜從東方民間繪畫中吸取營養(yǎng)，便更是有口皆碑了。身為作家和詩人的我，在與大峰林耳鬢廝磨的這些日子，在充滿了原始感和現(xiàn)代感的審美愉悅、充滿了半是火焰半是海水的奇異感覺的這些日子，卻遲遲不曾鋪開一方素箋……
　　一部名為《絕唱>的外國影片，曾使我唏噓不已。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是位絕色美人，在一場意外的變故中雙目失去了光明。愛她到了極致的戀人為了表示不渝的忠貞，竟將自己的眼睛也給斷然弄瞎。砰然聲絕的琴弦，彈出了一支令風云失色的愛情絕唱。好長一段時間，我對男主人公的極端行為感到不可理喻。只有到了現(xiàn)在，當我與大峰林的愛戀發(fā)展到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鹽融于水一般的境地，才對因了刻骨銘心的愛情而不惜自虐自殘的舉止，平添無盡的激賞與感動。
　　往后的日子里，我會更加珍惜情感，珍愛大自然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1994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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